电商平台通过比价系统迫使商家竞价，最初以“高性价比”获得用户好评。但随着竞争日趋激烈，商家为维持低价开始向生产端施压，要求压缩成本。为满足降价需求，厂家被迫降低产品质量标准，直接引发退货率激增。这种恶性循环正在不断压缩部分厂家的生存空间。
“亏损 20 多万！” 春节前夕，工人们放假，工厂没了喧嚣。王耀和合伙人核算营收，尽管已采取降本措施，仍发现一年白干。坐落于 “不锈钢王国” 广东潮州彩塘镇、占地 1300 平方米的工厂，主营不锈钢锅具，过去一年遭遇史上最寡淡行情。营收数据尽显工厂兴衰。2018 年工厂营收突破 700 万，2021 年疫情期间也达 1000 万元，可 2024 年却骤降至 200 万，仅为巅峰时的五分之一。不想放弃，出路只剩抠成本。先是压缩工人上班时间，从三班倒到部分时段只上下午班，工人收入锐减，纷纷离职，直至年前生意好转才又陆续招工。王耀自己也极为节俭，谈生意不再坐飞机、高铁，去内蒙古包头坐四十多小时火车。参加展会也不单独租展位，与他人共用省 2 万块。然而，节流未能扭转局面。王耀原以为有订单机器就得转，停工损失更大，可年底盘点才发现，固有逻辑让工厂陷入透支困境。“亏损上百万元！” 去年年底，在江西婺源经营服装厂的刘明，迎来了创业以来最黑暗的时刻。当他和团队核算完账目，看到那刺眼的亏损数字，心瞬间沉入了谷底。其实，刘明对这个惨淡的结果并非毫无心理准备。过去一年，服装厂的订单量如断了线的风筝，持续下滑。往昔那些财大气粗、动辄下数千单的大客户，如今订单量竟锐减到一两百单。回想起曾经的辉煌，刘明心里满是苦涩。那时的他，在服装行业可谓意气风发，对于少于 1000 件的订单，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，直接拒绝。可如今，形势急转直下，工厂的运转愈发艰难。春节过后，在经过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后，刘明咬咬牙，做了一个艰难无比的决定 —— 关掉经营了十年的工厂。这个决定，犹如一把重锤，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。十年间，这里承载了他的梦想、汗水与希望，可现实却如此残酷。订单减少这一难题，并非仅仅困扰着像刘明这样的中小工厂。那些在行业内颇具规模的大型企业，同样难以在这场风暴中幸免。它们虽有着更雄厚的资金和更广泛的客户资源，但订单量的萎缩，也让它们的运营压力与日俱增，不得不采取各种措施来应对这场前所未有的危机。在义乌，刘浩父母经营着一家银饰品工厂。六年前，工厂的产值已经突破两亿元，刘浩的父亲定下了一个雄心勃勃的目标：每年实现20%到25%的增长。但这两年他再也没听到父亲说增长了。刘浩苦笑着说：“现在哪还敢奢望增长？能给厂里员工按时发工资，就已经谢天谢地了。”而工厂的员工数量也从2019年的3000人锐减至千余人。去年，刘浩去参加了香港珠宝展，眼前的景象让他倍感唏嘘。展馆内人流稀少，许多展位前空无一人。以往，参加一次展会，投入大约200万元，仅靠老客户下单，投产比就能达到1:10。但这一次，同样的投入却根本无法回本。一边是订单的萎缩，一边是平台卷低价的策略，将工厂引入一个恶性循环。工厂的职能通常是“代加工”和“供货”。得益于电商的发展，源头工厂的货可以直达消费者，很长一段时间被视为一种“高性价比”，在市场颇受欢迎。电商卖家孟涛去年因一款破壁机销量下滑，被迫与厂家沟通降本。该破壁机原售价 299 元，因出现 279 元的竞品，月销量从 2 万台降至 1.5 万台。工厂老板虽抱怨市场低价竞争恶劣，但仍得在国标范围内设法降本。原本不锈钢包边的破壁机外壳，先后换成 ABS 塑料、PP 塑料，成本降低约 30%。不过，更换材质需重新开模，成本超 10 万。孟涛无奈表示，不降价订单就会被抢走。在低价竞争下，工厂陷入退货、亏损、降成本的恶性循环，生存空间被压缩。王耀称，彩塘镇不少工厂已倒闭，如一家有 30 多台设备的工厂就未能撑住。这种“向下竞争”形成一个闭环：平台通过“同款比价”系统强制商家竞价，商家转而逼迫工厂降本，劣质产品推高退货率后，亏损最终由制造商承担。原本被系统和用户盛赞的“高性价比”叙事，最终蜕变为"低价低质"的代名词。让产品获得可持续性低价也不是没有办法，设备升级。但是因为亏损，很多工厂都被卡住了。经营一家纺织厂的李凯面临困境，“不更新设备是等死，想更新设备可又没钱。”他厂里的机器是2014年购置的，按照正常的更新周期，也到了该淘汰的时候。这些超龄服役的机器每年维修费用就要三四十万，皮带断裂、电机烧毁等问题频发，更换配件成了家常便饭。每次机器出现故障，整个生产线都得被迫停下，不仅影响生产进度，还让李凯心急如焚。更让他揪心的是，市面上的一些设备已经领先2到3代。如果能换上这些新设备，工厂的生产效率能提升20%。这20%的效率提升，意味着更多的订单、更高的利润，甚至是企业在市场中站稳脚跟的关键。但要将工厂里60多台机器全部更换，需要投入近1000万元。这个数字，像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，横亘在李凯面前。“还是再观望下吧。”让王耀和李凯纠结的根源在于，生意越来越难做了。他们就这样陷入了一个死循环，赚不到钱，不敢升级设备；不升级设备，又难以提升竞争力。在这个循环中，他们只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现状，等待着市场的转机。在制造业的丛林法则中，对于大多数缺乏品牌力的工厂而言，制造爆款几乎是唯一的生存之道。但爆款一旦出现，便如同没有护城河的猎物，迅速被市场中的竞争者瓜分。孟涛曾经营空气净化器工厂。2020 年初疫情爆发，大众对空气杀菌需求猛增，他在滤网加入 UV 杀菌，产品极具竞争力，月销量从 5000 多台飙升至 2 万多台，产能不足时妻子也到生产线帮忙。但市场跟风者迅速模仿，低价竞争让孟涛工厂产品销量下滑 30%-40%，价格从 399 元降至 299 元，利润锐减。如今仿款出现速度极快，爆款热度难维持，一个爆款平均三天就卖不动，能撑一周已是 “超级大爆款”。刘浩称，产品极易被低价同款冲击，如 8.8 元产品日销 5000 单，一旦有 6.8 元同款出现，销量立刻腰斩，爆款价值与工厂利润空间被严重压缩。在市场竞争的浪潮中，一些仿款产品的品质往往令人堪忧。以袜子生产厂家为例，部分不良商家为了追求低成本高利润，不惜以次充好。他们选用容易起球、散发异味的涤纶材料制作袜子，却企图伪装成品质更好的棉袜。在生产环节，正规厂家生产棉袜时，会精心挑选优质棉花，经过多道精细工序，确保袜子的柔软度、透气性和耐用性。而这些仿冒者，为了节省成本，在原材料采购上就大打折扣，使用劣质涤纶，这种材料不仅穿着体验差，还可能对皮肤产生刺激。更恶劣的是，有些商家连产品宣传图片都盗取棉袜的产品图片，堂而皇之地用于自家店铺宣传。他们利用这些图片，误导消费者，让消费者误以为自己购买的也是高品质棉袜。而大多数消费者由于缺乏专业的纺织知识，很难辨别袜子材质这些细微差别。在购买时，他们往往只能通过图片和价格来判断，这就给了这些不良商家可乘之机。消费者在收到货后，才发现实物与图片相差甚远，但由于退换货流程繁琐，部分消费者只能自认倒霉。这种现象在市场上逐渐蔓延，薄利多销的初衷，也因此逐渐演变为劣币驱逐良币的生存陷阱。那些用心做产品、注重品质的厂家，在这种低价劣质仿款的冲击下，市场份额不断被挤压，生存空间愈发狭窄，而不良商家却凭借不正当手段在市场中分得一杯羹，长此以往，整个行业的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。孟涛提到，平台虽有投诉机制，但遇到盗图、仿冒的情况，即便找平台投诉也无济于事。“投诉的时候说让等反馈，但一等就没有下文了。”大多数没有品牌溢价的白牌厂商，还是只能在流量算法的操控下苦苦挣扎。但当生存空间日益逼仄，每一个参与者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出路。王耀停掉了对某个电商平台商家供货，尽管销售额下降了一半，但他明白，要想盈利，就必须放弃那些“垃圾货”。刘浩尝试用厂二代的人设发过一些帖子，试图给工厂带来更多客户。但不可避免的是，当供大于求，洗牌仍会继续，而能活下来的可能就会有好的转机。只是，王耀觉得，面对越来越多的不确定性，电商不能只做“抽水机”而要当好'“孵化器”。“一个正常的电商生态，平台、商家、工厂都能盈利，现在却感觉好像只有平台赚到了钱，其余各方都没挣到钱。”他表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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